北京晚报·五色土 | 作者 宝君
中国古典建筑有其独特的审美,着意于整体的谋篇布局。昔日的北京城,是中国古典建筑艺术的集大成者。而中轴线上左右对称的皇家礼制性建筑群,正是通过一座座各具特色的门户,起承转合,最终形成“独有的壮美秩序”(梁思成语)。
由北京日报出版社出版的《中轴之门》,便将目光和焦点集中到中轴线上的一座座门上。作者李哲独辟蹊径,从老照片入手,条分缕析、抽丝剥茧、层层递进,意图探究自1860年费利斯·比托为紫禁城拍下第一张照片以来,到1949年之前的近百年间,中轴线上的重重门户在岁月中留下的“年轮”。
(资料图)
《中轴之门》 李哲 著 北京日报出版社
该书并不是简单地罗列某一座门在不同时期的老照片。该书的重点,是通过不同角度、不同时代照片的对比与辨析,再结合历史文献,来阐述这些重要门户的变迁,甚至用大众少见的老照片,弥补文献中并未记载的大量细节。在历史图像研究还未系统化、理论化的当下,这是一种并不多见的介入历史的方式。
重构历史视觉形象
北京城特别是中轴线老照片的出现,有着特定的历史背景。1860年,随着英法联军攻占北京,紫禁城门户洞开。一些城门被特许外国人进入,北京城第一次走入外国摄影师的镜头。庚子之变后,国力日益衰微,更多的城门及皇家苑囿,对外国人开放。他们乐此不疲地观看这座神秘的城市。民国时期的英国作家裴丽珠一语中的:“北京的秘密,当它被揭开后并不会令人失望,而是更加神奇”(《北京纪胜》)。
此时,拍摄北京城,迎来一个高峰。
弥散古典气息的北京城,成为外国摄影家的乐园:谢满禄、山本赞七郎、小川一真、西德尼·戴维·甘博、海达·莫理循、唐纳德·曼尼、约翰·詹布鲁恩……一众知名摄影师在北京拍摄了大量的照片。除此之外,还有公使、随军记者以及众多不知姓名的拍摄者。
1906年之前的崇文门城楼。图片来自《清国胜景并风俗写真帖》
一百多年来,世界各地散落着海量的北京老照片。这些照片一方面记录了北京城以一种屈辱与不堪的方式加入近代化进程的窘境;另一个方面,也为后人还原旧时北京城提供了宝贵的史料。然而,通过这些老照片,跨越时光的迷雾往前回溯,并不是一趟轻松的旅程。
在老照片的阅读上,如果没有量的积累,就无法在更宽广的视野里丰盈北京城旧时的细节;同样,如果对北京城的熟悉程度不够,就很难最大程度地提取出一张老照片所蕴含的信息,也容易让老照片研究沦为浅层次的图片欣赏。
这注定了老照片研究,不能一蹴而就——收集、整理、分析、考证,缺一不可。李哲深谙此中辛苦,但又沉醉其中。十多年前,还是在网络论坛时代,他就开始不断收集和整理北京城的老照片,并通过文章分享自己的思考与发现。
正是一点一滴的积累,使得《中轴之门》为读者重构了中轴线上每座门的历史视觉形象。图像蕴含的信息,与诸多文献、回忆录、日记等资料里的记载相互印证,相互补充。
永定门是中轴线的南端起点,在当时不仅受到列强的重点关注,也吸引了摄影师的目光。熟悉北京城历史的读者,对天坛火车站不陌生:八国联军占领北京后,在永定门西侧的城墙凿开豁口,将原在马家堡的津卢铁路延伸到北京城内,并在天坛西门前设置了火车站。
《中轴之门》收录了不同角度拍摄的西侧豁口的照片,验证了这段历史:有在永定门外侧由西向东拍摄的,能看到在护城河上架设了简易的桥梁,以便通行火车,不远处就是巍峨的永定门;有在永定门外侧由东向西拍摄的,这时一列火车正穿过豁口;有在永定门内侧靠近豁口拍摄的,城墙的内部结构一览无余,豁口宛如一道伤痕,触目惊心;还有在天坛西门外拍摄的,天坛与先农坛之间空旷的地面上,并行着一道道铁轨,地上杂乱地堆放着各种物资。
除此之外,还有一张天坛火车站班房的特写,班房的墙壁上挂有一块大的标牌,上面有“铁路公司”“铁道事务官室”的字样,还有包括乌尔都语在内的九种语言文字,它应该是为服务各国的士兵而设。这张照片极大地扩展了后人对这段历史的认知。
一门又一门的威严
《中轴之门》的“楔子”,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
1900年8月14日,八国联军攻打北京,美军付出极大代价连夜攻下了正阳门。第二天开始攻打皇城,这时美军发现他们前面还横亘着一座大清门,美军动用大炮,近距离射击,木门岿然不动。好不容易打开大清门后,美军发现在一片长廊后还有一座更为巨大的城门——天安门。清军在此与美军展开了激战,美军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攻下了天安门。此时,他们发现后面还有一座一模一样的城门——端门,而在端门后等待他们的是更加巍峨的午门。美军最终在午门前停止了攻击。紫禁城也免遭劫难。
读到这里,第一时间,想起了多年前拜访朱祖希老先生时,他讲述的“县太爷进京”的故事。这是他1955年到北大地质地理系报道后,在开学第一天,地理系主任侯仁之先生讲的:
明朝永乐年间,永乐皇帝想见一个县太爷。县太爷来到京城,诚惶诚恐地进了丽正门、大明门,几百米的千步廊,他亦步亦趋,头也不敢抬。好不容易过了承天门,不想又来了一个端门。过了端门之后,还有午门。午门高大的城墙,威严的仪态,令县太爷感到万分恐惧。他从午门的侧门进去,过了奉天门,终于在奉天殿见到了皇上。这时,县太爷因为经历了一座又一座建筑的威慑,突然瘫软在地上。
1865年北京地里(理)全图可见中轴布局
第一个故事中,美军的绝望不是李哲的臆想,而是出自美军战地记者的报告。第二个故事或许有演绎的成分,是侯仁之先生为了给学生们形象地普及北京城的历史。
但这两个故事的内核是真实的——经过封建帝王的精心营建,紫禁城正是通过一座又一座的门户,透出神秘与威严。
在该书《绝望的炮击》一章中,详细地讲述了美军进攻皇城的过程。难能可贵的是,作者居然找到了当时战斗现场的照片(电子版)。在一组攻打端门的照片中,我们可以看到,美军在吃力地调整大炮;用拼接的长长的梯子搭在值房上,以便爬上城头……高大厚实的墙体与渺小的个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美军登上端门后,他们回头拍摄了刚刚攻打的天安门,它依然纹丝不动地矗立在那里。
这些照片,让读者直面1900年那个风雨飘摇的时刻,如同身临其境般的感受,远远超出任何文字资料。
回到历史现场
随着阅读的深入,就越能感受到扑面而来的复杂况味:有沉重,也有轻盈。
在美军攻打皇城时,随军摄影师拍摄下了正阳门城楼的影像。这也成为正阳门城楼被毁前最后的影像。1900年8月27日,因为英军中的印度兵在城楼内生火做饭,引燃了正阳门城楼。大火整整烧了一夜。《中轴之门》里收录了一张拍摄于1900年8月28日的照片。正阳门城楼消失不见,只剩下门洞和墙体,紧挨着的就是箭楼的断垣残壁——它在两个月前已被烧毁。在正阳门的门洞前、城楼内侧的小值房处,依然可见冒着浓烟。
这张照片虽然不甚清晰,但一连串重要的元素,让今天的我们在一瞬间就被拉回到历史的现场,仿佛嗅到了刺鼻的浓烟味。
庚子国变被毁前的正阳门
1906年重建后的正阳门
李哲在自序中说自己是“民间写手”,虽然该书并不是建构在严格的学术框架下,但这一系列“在场”的照片,大大弥补了文献记载的不足和空白,也凸显了这本书的学术价值。
《中轴之门》选用了300多张与中轴之门相关的图片,这只是冰山一角。除了历史重要节点的见证,当时的外国摄影师还将目光投射到人们的生活中。
比如,在正阳门城楼北侧,棋盘街前原有两座官厅,每座官厅之南各有一口井,名曰“龙眼井”。李哲在书里也收录了这两座龙眼井不同角度的图片,有近景,也有远景,甚至有不同年代的近景特写,这些照片背后回荡的,是平淡的烟火气。
结合老地图,李哲发现,除了这两口龙眼井,在正阳门城楼、箭楼之间靠东的位置,还有一口井。在这本书中,也收录了这口井的老照片。尽管不是水井的特写照片,但在正阳门箭楼的映衬下,水井格外显眼。
将关于中轴之门的文献资料、舆图记载尽可能地纳入图片考据中,并在图片考据中挖掘出不为人知的历史细节,正是《中轴之门》这本书的最核心贡献所在。
再比如,书里收录了一张清末东安里门的照片。这张照片有个小细节,上有“往西车马由南边走”的文字,作者分析这或许是庚子年后北京城里道路行驶的规则。按照文字所写,向西行驶的车马,在路南侧行驶,对应如今的交通规则,就是英国、日本等国家遵循的靠左行驶。结合北京城的城门就是“左边进,右边出”。为了验证这个分析,书中在介绍西安门时,特意收录了西安门外车马通行的一张照片,在这张照片中,正是“左进右出”的画面。
这样的例子很多,在这里难以一一展开。如果在闲暇时刻,能够静下心,紧紧跟随作者在文字与图片上的推理进程,将大大丰富您关于旧时北京城的认知。(责编:李峥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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